文革中,幾乎沒有一個單位的老幹部沒有挨過批鬥,也沒有一個紅衛兵和造反派組織沒有批鬥過老幹部。包括劉少奇、賀龍等人也被整死了,至於被老紅衛兵、「聯動」分子毒打、迫害致死的冤魂更是不計其數。這些大大小小的打手們理應當受到歷史的懲罰和良心的譴責。由於批鬥過彭德懷,韓愛晶被判刑15年,王大賓被判刑八年。而那些濫殺無辜的老紅衛兵和參與迫害劉少奇、賀龍等人的人不知道判了多少年。
對於彭德懷本人,據我所知,北航紅旗頭頭和群眾中不少人對他是很同情的。1967年夏天,有一次頭頭們在一起議論彭德懷,我也在場。頭頭們都認為彭德懷功勞很大,廬山會議上給中央和毛澤東提意見惹了禍,罷了國防部長的官;彭德懷已無權無勢,又沒搞什麼陰謀活動,文化革命與彭德懷本人沒有關係;吳晗寫「海瑞罷官」也不可能是彭德懷指使的;彭德懷是只「死老虎」,批判他沒有多大意思。(時過境遷,現在看來,當年吳晗寫「海瑞罷官」很可能就是要為彭德懷抱不平,只不過當時不敢承認罷了。)
記得當時韓愛晶說:「你們怎麼看彭德懷?我覺的他挺冤枉的。他功大如山,心直口快,壞事就壞在嘴上。彭德懷是軍事家,不是政治家,他沒有總理厲害。我看主席對彭德懷是恨鐵不成鋼。主席這個人,在大是大非問題上,是聽不進半點不同意見的。這也難怪,誰當官都願意用奴才,整天給你提意見,你高興嗎?中國的一把手歷來獨裁。中國的事情,最後總要一個人說了算,你說了算還是我說了算?韓信功勞不大嗎?不照樣被劉邦殺了嗎?現在誰還罵劉邦?」大家一致讓韓愛晶住嘴。
不久,韓愛晶可能忘了他同情彭德懷的話,在批鬥會上動手打了彭德懷。
還有一次,北航紅旗內部有兩個學生成立了一個反林彪的秘密組織「國際紅衛軍」,牽扯到革委會常委田東。此事非同小可,傳出去北航紅旗將有滅頂之災。韓愛晶例行公事,開革委會批評田東。田東很老實,如實地把對林彪的看法、懷疑說了出來,認為林彪像赫魯曉夫式的人物。大家一致批評田東,韓愛晶當時沒有吭氣。
誰知後來韓愛晶對我們說:「我看田東的話有道理,中央的事難說。你們認為中央淨好人?陳伯達被江青逼得要自殺,你們知道嗎?」
1966年底的一天,韓愛晶接到了中央文革戚本禹的電話,通話內容大致如下:
「韓愛晶同志,現在有一個人過得很舒服,你們為什麼不派人去把他揪出來!」
「誰?」韓愛晶問。
「就是那個『海瑞』彭德懷嘛!」戚本禹神秘地說。
「彭德懷是只死老虎,揪他有什麼意思?」
「彭德懷現在很不老實,鬧翻案,不能讓他太舒服了。」
「中央知道了批評我們怎麼辦?」說實話,韓愛晶當時就是這樣說的。
「紅衛兵小將嘛!這樣婆婆媽媽還行?你們的造反精神哪兒去了?你們不是中央文革的鐵拳頭嗎?」
「那好吧,彭德懷現在哪兒?」
「在成都。具體在哪兒我也不清楚,你們可以通過四川省委的『黑幫』打聽一下。」
於是,韓愛晶等主要頭頭派了幾個精幹的學生,趕到了成都,在當地紅衛兵的協助下,到永興巷7號抓到了彭德懷。不料在去機場的路上,遇到了王大賓的「地院東方紅」的大隊人馬,因寡不敵眾,彭德懷被「地院東方紅」的人搶走了。彭德懷被押到北京後,先被拉到地質學院關了起來,後來周恩來讓北京衛戍區司令傅崇碧把彭德懷送到西郊什坊院的軍營裡「監護」了起來。
1967年7月中旬,北航奉命批鬥彭德懷。
奉誰的命?不光是奉中央文革的命。歷史的事實是,批彭問題,作為中央文革總召集人的周恩來也是點了頭的,或者說「迫於無奈,不得不違心地同意了」。但周恩來指示要「天、地派聯合批彭」,並對批彭問題作了五點指示:不許搞「噴氣式」,不許武鬥,不許掛牌子,不許游鬥,不許搞「逼供信」。
北航要批鬥彭德懷,革委會常委們開會研究過,決定先小範圍審問,再組織大會批鬥,會議的組織工作由五系革委會負責。這種事屬於「鬥、批、改」大事,由常委們親自抓,不歸我管,所以也沒有任何人通知我和找我商量過。
我的組織保衛部辦公室在北航主樓二樓,緊靠樓梯,裡外套間。由於裡面有臨時檔案和武器,一般人不准進裡間。平時,個別常委常在我的辦公室找人談話。
下面的事是1967年7月19日發生在我辦公室裡的歷史事實。
這天一早,我在辦公室裡剛起「床」(文革中我一直睡在辦公室的沙發上),有人突然來告訴我,一會兒衛戍區要把彭德懷送來,韓愛晶說先在我辦公室裡等一會兒,再去會場。過了一會兒,兩個學生把彭德懷帶進了我的辦公室,記得其中有一個是女同學。
我讓彭德懷在我辦公桌對面坐了下來,給他倒了杯水。彭德懷看了我一眼,說了聲:「謝謝!」
我端祥著彭德懷,在此之前我從來見過他本人,只見他個子不高,身材粗壯,光頭,臉上有不少刀刻般的皺紋。他一臉陰沉,毫無表情。令我吃驚的是,他穿著一件黑色的無領囚衣。這就是說,他在衛戍區是以犯人身份被「監護」的。
憑我的膽量和身份,我忍不住開了口。我沒法稱呼他,又不願直呼他的名字,便說:「您身體還好吧?」
我實在記不清彭德懷是怎樣回答的了,是「還好,謝謝。」還是「老了,一身病。」記不清了,但他點頭對我表示了感謝。
我又問了一句:「知道是誰讓我們批判你的嗎?」
彭德懷看著我,說了一句:「有些事你們不懂。」就不講話了。
我沒有再問敏感的問題。說心裏話,我當時只知道彭在廬山會議上給毛澤東提過意見,被打成右傾機會主義分子,罷了國防部長的官,只不過犯了錯誤而已。
這時來人通知送彭德懷去會場,彭被押走了。我沒什麼事,便鎖上門,跟在後面向六系樓走去。我想去會場看看,雖然沒人讓我參加會議,但出於好奇,去看看還是可以的。學校裡認識我的人很多。從主樓到六系樓很遠,路上有許多學生圍觀,但沒有發生任何事情,可能是我跟在後面的緣故。
這次小型批鬥會(韓愛晶叫予審會)在北航六系樓一間教室裡進行,由韓愛晶和王恆(北航原黨委書記,革委會副主任)主審,有關頭頭們和五系許多學生參加,但我趕到的時候,已擠不進去了。我便站在門口,蹺起腳觀看。這時,有人開始喊:「打倒彭德懷!」記不清是韓愛晶還是別人開始審問。
「彭德懷,你為什麼反毛主席?」
「我沒有反毛主席。」彭德懷說。